柯钊去拉她纤细柔软的手,他忽然那样动容,因此有些无措地低头,在惠立春颊上烙一个很轻的吻。他说:“感谢这辈子的认识。”无论几时,柯钊面前的惠立春总在怀抱失落,可更显然的是不舍,她忽然凑上去了,紧紧抱着柯钊的脖子,她的泪,像一场忽如其来的海潮,汹涌到难以自制;甚至,惠立春的身体在颤抖了,她下巴搁在柯钊肩膀上,哽咽着说不完话。“我期待我们再见面,我希望亲口……把一句话告诉你……”“现在就告诉。”柯钊手抚着惠立春肩上的头发,说。惠立春像是小孩儿得了糖,她纯净,却卑微,像是什么都拥有了,又像是什么都没拥有;柯钊的手是暖的,惠立春在梦里般,飘飘然了,她说:“不管发生什么,你都会……是我这辈子,唯一的爱人。”远处夕阳,要被夜幕吞食了,正一点点淡化,而后溶进天顶静态的黑色里,那边儿,挂着细细一弯月亮,以及几颗亮而且干净的星星。柯钊抱着惠立春,他在跋涉前,休憩般,阖住了眼睛。盛星在梳头的时候读报,他无心思搭理师傅的话头儿,因此半天才应答一句:“桥那边儿有新街了,人是挺多。”“陈岳敏前天夜里,死了,您知不知道?”师傅是个高瘦老头儿,手上活儿利索,嘴上也不闲着,他看着镜子里盛星抹了红的、斜飞入神的眼睛,忽然就问起这个。消息在报上是有的,一连登了两天,可盛星没怎么敢瞧,他冷着张脸含混过去,刻意软绵绵,说:“咱也就听别人说了。”盛星也压抑与自己的淡然,他直视着镜里头自个儿涂红抹粉的脸庞,瞧额头上圆润乌黑的片子,忽然,像察觉到了什么狰狞的幻象;他狠狠地咬着牙,再呼气,露出一个动情漂亮的笑来。师傅还说着:“被不知道什么人下了毒,说是在打针的药里头,现在陈太太成了凌老板,五湖园大变咯……”“那和咱们无关。”盛星衣裳袖子里,一双细手握成了拳头,他脑子里留着的那些难以言说的画面,正像是月夜深溪里乌色的水,在动。眼前头那个高大的、穿黑衣裳的人,总举着他灰色刃子的匕首;铁戳进衣服里,再到皮、到肉、到内脏;盛星在他后头,被新鲜血味儿熏得要吐。死的有保镖、看门儿的,以及陈盘糯。梳头的停下手了,背过身拿杯子喝茶,盛星的手指在颤抖,他去握,可手里是空荡荡的,没玻璃的透亮针管儿,也没药。他在慢慢忘记了。不记得怎样穿了仆人的衣服进院子,不记得陈盘糯临死睁圆的眼睛,更不记得玻璃的吊针瓶里剩多少液体……不记得自己怎样逃离、回家。他似乎,只记得那晚上的月亮很细,像一弯轻笑着的、惨白的眼睛。故识人之书陈公馆真正易主了,成为凌莉润念佛吃斋的妈的住所,三层的一间屋,给了花庚,因此是将阳光最普照处给了垂危的性命。凌莉润夜里给盛星家里去电话了,她这回老实,半句慌也没撒,说:“柯钊有一幢不住人的房子,我原本早摸清了,可人到那儿,发现地牢也是空的……柯钊家里仆人各自打发了,他太太回娘家住着,看样子,你的人要不是被放了,要不是——跟着柯钊去了南边儿。”那头,传来盛星缓慢的话语,他说:“谢谢,知道了。”陈公馆的客厅空荡荡,仆人们大多睡了,凌莉润穿着件单薄的绸子睡袍,看着头顶那盏花朵般盛放的灯,她忽然,深深吸着气,说:“你恐怕想不到,那房子建在千秋山底下,也在城东,不是什么荒郊野岭,风景好,人烟也多;我很后悔的是没早点儿救他,你后不后悔杀人?”“陈先生是该死,姑姑说了被绑架的事儿,我知道他该死,他无情无义,心里没任何人。”盛星的音色太冷清,却在凌莉润感官中激荡着,她听着他的话,不由得心脏紧缩起来,成干枯的、皱起来的一团。她说:“盛星,我在带着你做坏事。”“你做的坏事少吗?能和你聊起别人的生死了,我也像个坏人,其实我不想杀的,但我得救人,我不能让你的人白白去冒险……”那一切,关于凌莉润的、关于柯钊的、关于陈岳敏的……均混成一团,盛星看似理不清了,他不能够懂什么是假的,什么是真的;于是大约干脆不理,他没欠凌莉润与陈家任何了,于是在与凌莉润彼此沉默一会儿后,从容简单地结束了谈话。凌莉润的短头发半湿,她一回身,看着了自己的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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